从秦岭南麓奔流而下,至汉口汇入长江,汉江没有一刻停息。每年汛期,武汉两江四岸的江滩公园,亲水平台时有淹没,武汉人会幽默地说,像看海。
坐镇江城的近600年间,河口的龙王庙俯视大江大河,看着滩涂退后、码头兴起,筏排和帆船逐渐被轮船和巨舶取代,顺流而下的还有小龙虾。
湖北人对“撮虾子”的热爱,从武汉满大街的小龙虾餐馆可见一斑,哪怕在热门地段,品牌门店数量也可达到30余家。原农业部2018年发布的《中国小龙虾产业发展报告》显示,2017年我国小龙虾全社会经济总产值约2685亿元,龙头湖北省独占849.9亿元,是第二名江苏省的近两倍,接近第二至第五名的产值总和。
有江湖的地方,就有小龙虾。
每年4月,当武汉吹起全城吃虾的号角,远在石首市天鹅洲的渔民杨家炎,开始从自家稻田捞起一筐筐青红色的小龙虾。他告诉第一财经记者,虾稻共养的虾子品质好,个头比吃饲料长大的普遍大一两厘米,可以达到5钱以上,收购价贵一半,最近是每斤14元。
养虾苦,没有捕鱼生钱,当了一辈子渔民的杨家炎说。上世纪90年代,长江渔业丰产,最好的时节,渔民一天可以收成一万元,早早当上了“万元户”。他不曾想到,十几年的社会高速发展,让母亲河背上了沉重的生态枷锁——水体污染,渔获悬崖式减产,土著物种连锁消失……“(长江)迟早要禁渔,得想办法找出路。”杨家炎说。
窗口期还有半年,2020年长江流域将实施全面禁渔,沿线数十万渔民的安置和转产转业成为迫在眉睫的难题。渔民世代漂泊水上,离开长江,告别熟悉的生产生活方式,他们将何以为生?
杨家炎快60岁了,一双红肿的手,纹路像沟壑深刻,这是渔民生涯留下的印记。他说,自己还是习惯住在能看到江的地方,能时常摸到江水。
然而,爬过“风口”的小龙虾,这次能否顺利爬进渔民的钱袋子?6月,第一财经记者跟随“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宣传系列活动”,走进湖北,实地探访长江渔民近况,了解全面退捕后他们的出路所在。
天鹅洲的变迁
长江裁弯取直,天鹅洲形成21公里长的故道,留住了长江下游最完好的一块湿地。古朴的地形风貌下,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守护着国宝白鱀豚和麋鹿。
杨家炎所在的村子有三百来人,均以捕鱼为生。天鹅洲洲滩纵横,与长江的连通度不高,独特的生境延缓了自然资源衰退的速度。杨家炎记得,从前天鹅洲最多的是鲢鱼、黄颡鱼、鲶鱼等,幸运的话还能看到一群白鱀豚。
他的命运也因为守豚、护豚,走上了与祖辈截然不同的方向。1980年,一只雄性白鱀豚被渔民误捕,刚20岁的杨家炎参与其中,看到铁钩在豚的背部留下两个深深的血窟窿,这个年轻人心有不忍。最终,受伤的白鱀豚被中科院水生所救助,取名“淇淇”,在武汉白鱀豚馆度过了22个春秋,是最后一只人工饲养的白鱀豚。之后,这一物种不可避免地滑向灭绝深渊,2007年被宣告功能性灭绝。
救起“淇淇”之后,杨家炎跟着中科院水生所豚类专家王丁,开始保护长江仅剩的淡水豚类——长江江豚。因为习性相近,天鹅洲白鱀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起初捕了5头长江江豚一同试养,20多年过去,目前种群数量稳步回升至1000多头,这是杨家炎最自豪的事。
但不是所有渔民都能理解他的志愿,直到长江江豚的迁地保护真正落实,天鹅洲故道的捕捞活动才被禁止。老一辈渔民把船拖上岸,收起渔具,开始学着种地。年轻人多外出打工,赚的比捕鱼少,工作总做不长。
杨家炎的日子也不好过。5年前,他借钱租了村里100亩地,经营虾稻共养,在稻田里开挖渔沟,筑高田埂,将水稻种植与小龙虾养殖结合。不过,因为没有经验,第一、二年,大水漫进稻田,小龙虾伺机逃跑;第三年,隔壁杨树基地打农药,将农药瓶弃在田里,导致小龙虾折损近60%。
但世界自然基金会(WWF)淡水项目经理程琳发现,小龙虾并不像人们想象中“在臭水沟长大”,当水体缺氧、缺食以及受污染时,它们就会爬出水面。也因为小龙虾与昆虫的亲缘关系比鱼类更近,它们对杀虫剂很敏感,因此共养小龙虾有利于控制水稻病虫害,从而减少农药用量。
经营虾稻共养,杨家炎没少交学费,刨去物料和用人成本,他亏了3年,直到去年勉强盈利。尽管如此,租约到期后他又续了5年,35岁的儿子在他的支持下,今年尝试养殖40亩小龙虾。不少村民看到老杨家的水产养殖红火,也跟着投钱准备大干一场。
从源头到河口,都在为长江退捕做准备。
从捕鱼到养虾
小龙虾学名克氏原螯虾,原产美洲,作为“最失败的入侵物种”,它不仅壮大了中国人的餐桌,如今已占据水产养殖产业中当仁不让的C位。
从2007到2017年,全国小龙虾养殖产量从26.55万吨增加至112.97万吨,增长325%。从地区看,2017年,湖北繁殖了全国55.91%的小龙虾,产量达63.16万吨。去年俄罗斯世界杯足球赛前夕,十万只来自湖北荆州的小龙虾,通过汉欧铁路发往莫斯科。
“转产后的渔民需要出路,涉及近30万人,这不是个小数字,肯定有人还没有找到。在鱼米之乡,搞水产养殖是比较类似的出路,至于养什么,从经济效率考虑,利益回报比较高的,也容易转。”水科院长江所首席科学家危起伟研究了30多年水产养殖,他告诉第一财经,湖北素来是小龙虾养殖重地,虾稻共养模式成熟,渔民养殖小龙虾风险小,收益上更有保障。
“中国小龙虾看湖北,湖北小龙虾看潜江。”2000年左右,潜江成功探索虾稻连作,开展稻田养虾,后发展为虾稻共养。至2017年底,全市虾稻共养总面积达65万亩,亩平综合效益达到4万元,潜江小龙虾全产业链产值突破230亿元。
汉江和东荆河为潜江带来丰沛的水土资源,加上人工河网的兴修,这里五里一渠,十里一湖,稻田里几乎都安装有生态杀虫灯,养出的潜江龙虾尾肥体状,鳃丝洁白,前螯有力,连虾壳也能变废为宝,经过科研转化增值。
杨家炎不懂育苗,他的虾苗就是在潜江收购的。和他一样,大多数渔民世代生活在长江,靠天吃饭,靠风发财,他们熟悉水文渔汛,对养殖却很陌生。跟捕鱼相比,虾子发育慢,养殖繁琐,风险大,收益不够稳定。
“有人说渔民懒,其实他们的规律和农民不一样,资源攫取型的行业来钱快,收入是阶段性的、随机性的,现在一天挣上千甚至上万元也有,打工这点钱渔民可能还看不上,觉得累。”WWF北京办事处及长沙项目办主任蒋勇,曾在湖南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工作十余年,和渔民打过很多交道。在他看来,渔民群体的心理、习惯,跟陆地上的居民是有差异的,不能强行推进转产转业,哪怕这是转型必经的阵痛。
2003年起,长江10省市共8100多公里江段,开始实施为期3个月的春季禁渔;2016年起禁渔期延长至4个月,并覆盖长江主要干支流和重要湖泊。禁捕政策逐年升级,2018年10月,国务院出台《关于加强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工作的意见》,明确提出,到2020年,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实现常年禁捕。由此,长江沿线渔民整体退捕被提上日程。
据《农民日报》去年报道,长江流域登记在册的合法捕捞渔船11.33万艘,涉及渔民27.83万人,加上不在册、不合法者,实际人数近30万。除了到位的补偿制度、人性化的过渡安置,专家学者普遍认为,方案中应配套社会保障和就业指导。
渔民上岸后,长江有望告别人鱼相争的历史。“老一辈渔民随着年龄增长慢慢退出,二代渔民很少,年轻人不会捕捞,都去外面打工,哪怕贩贩鱼、做个餐馆,这个群体本身就在自然萎缩。”蒋勇说。
小龙虾产业隐忧
七月流火,被网民调侃“四大火炉”之一的武汉却“熄火”了。气温难以回升,杨家炎的百亩小龙虾较去年减产了两成。他担心,今年掉量掉价,空忙活一场。
从前端的养殖到分销,再进入餐饮及后端销售,小龙虾已经缔造一轮近3000亿元规模的吃货经济。无论线上线下渠道,各路资本纷纷入局,融资千百万元,前有传统餐饮新辣道和周黑鸭创始人投资的信良记和聚一虾,后有前华为工程师创立的松哥油焖大虾,借着小龙虾自带的社交属性,卷福小龙虾的投资人、褚橙操盘手蒋政文更是喊出,要像卖可口可乐一样卖小龙虾。
更夸张的是,去年荆州一家液氮厂家告诉媒体,因为大量调味虾需要液氮冷却,荆州液氮价格从4月开始暴涨,从原先的700~800元/吨,最高涨到1800元/吨。按照一吨虾用一吨半液氮的配比,2018年该厂家一半的液氮从工业用途转移到了小龙虾产业上。
小龙虾产业坐上了过山车,它攀得越高,危起伟越担心,没有正确引导市场,供应链断裂,结局就是产业崩盘。1984年大学毕业分配至水科院长江所工作的30多年里,他见证了太多的养殖神话和产业悲剧。1991年左右,湖北开始力推中华鳖养殖,将冷血的鳖放入温室加速生长,一年就可上市,没想到供过于求,5年后亲鳖从好几百块掉到几十块,“我们所亏了几千万元,很多企业从天上掉到地上。”
“甲鱼、大鲵养殖都是如此。垮了一批之后,市场回到理性的价格,其实造成很大的资源、资金浪费,也导致生态问题。”危起伟告诉记者,小龙虾掘洞能力强是否破坏堤岸生态、会不会与本地物种竞争资源甚至直接取食?这些问题都需要专业的风险评估来论证。在程琳的研究报告中,她还警示:在没有小龙虾分布的区域,要谨慎这一物种侵入,因为相对隔绝的地方往往生态更加脆弱;同时,防止市场无序扩张,导致大量滞留的养殖个体流入天然水体,可能加剧对生态系统的影响。
时至今日,小龙虾出现在长江流域近90年,已形成野生种群。浩瀚的长江包容、接纳,也吐新,它从来不是一成不变。“抽掉一块砖,建筑会有变化。长江生态恢复之后,肯定会有大量新变化,总会有空间让过去衰退的种群得到修复。”蒋勇认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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